历史奉上的桂冠 | BBC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近日,英国广播公司(BBC)推出了一部关于诗歌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全世界引起了关注。这部纪录片既向西方介绍了杜甫,又试图通过探访当代中国,找寻杜甫与我们当下生活的关联。
片中,BBC资深主持人兼撰稿人、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到访中国。他沿着杜甫的人生足迹回溯了诗人起伏跌宕的一生。BBC邀请了英国国宝级演员、《指环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伊恩·麦克莱恩爵士用英文朗诵了《壮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15首杜甫的诗文译作。片中还邀请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曾祥波、牛津大学刘陶陶博士,带来多重视角的专业解读。
杜甫诗词的美充满了慰藉人心的力量,纪录片的播出也让居家隔离抗疫、饱受疫情焦虑的民众产生了共鸣。
在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杜甫评传》一书中,莫砺锋教授在论证李白和杜甫这两位诗人“既才高八斗又学富五车”的时候,曾以杜甫创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为例。“杜诗本身的艺术造诣就是诗人天才的最好证明。”
先天的禀赋与后天的学力
莫砺锋
伟大的人格是造就伟大诗人的必不可少的因素,我们所说的“伟大的人格”,不仅包涵正直、善良的品性,而且必须包涵阔大的胸襟和弘毅的精神。诗人薛雪说得好:“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咳、一挥一洒,必有过人处。”(《一瓢诗话》)对于身处乱离之世的诗人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否则的话,即使是一个正直、善良的灵魂,也难免要为乱世的精神重负所压倒、摧毁,除了沉重的叹息之外,不能给诗坛留下任何东西。《箧中集》诗人就是一个例证。乾元三年(760),元结编《箧中集》,收录沈千运、孟云卿等七位诗人的作品,元结在《箧中集序》(《元次山集》卷七)中说:“风雅不兴,几及千载,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显,死而已矣,谁云无之!……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于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沈千运等人也许确如元结所言,有“正直”、“忠信”、“仁让”的美德,但他们的诗作则大多表现个人坎坷失意及亲友生离死别等内容,情调十分低沉。即使是元结誉为“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的沈千运,诗中所写的也无非是“栖隐无别事,所愿离风尘。……如何巢与由,天子不得臣?”(《山中作》,《箧中集》)“人生各有命,在余胡不淑?一生但区区,五十无寸禄。”(《濮中言怀》、《箧中集》)之类的句子,既没有反映那个时代的民生疾苦等广阔的社会现实,又缺乏理想的光辉,事实上根本没有达到元结所说的上继“风雅”的高度。这显然是由于沈千运等人缺乏伟大弘毅的人格精神而造成的结果。杜甫则不然,正像我们在第二节中所说,杜甫具有以儒家精神为底蕴的伟大人格和丈夫气概,他对自己的理想抱有坚定的信念,任何挫折和打击都不能使他完全放弃自己的信念。杜甫的一生,可以说是穷愁潦倒之极,但他“忧在天下,而不为一己失得”(黄彻《溪诗话》卷一○),他主动地承担起人间的一切苦难和忧患。他遭遇到“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的惨痛不幸时的反应是“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在“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困苦处境中希望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是何等的胸襟!在杜甫笔下出现的“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蜀相》)的贤臣,“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前出塞九首》之三)的战士,乃至“下愍百鸟在罗网”(《朱凤行》)的朱凤和“急难心炯然”(《义鹘行》)的“义鹘”,其实都是诗人的自我画像。这正是杜甫高出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关键之处。
《杜甫评传》
莫砺锋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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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杜甫性格的复杂性也值得注意。杜甫的性格中有狂傲的一面,《新唐书·杜甫传》载严武欲杀杜甫事:
此事出于唐人范摅所作《云溪友议》卷上,而《云溪友议》作于唐僖宗时(874—888)或稍后,距杜甫之卒已有百余年,书中又多传闻失实之处,故后人多以为此事不可信。我们认为诗人与严武之间的关系相当密切,他对严武始终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这在杜诗中有大量的证据,所以严武曾经“欲杀甫”的事肯定是小说家言。但是说杜甫说过“严挺之乃有此儿”的话,虽无实据,却并非完全不合情理。杜甫《奉酬严公寄题亭之作》云:“谢安不倦登临赏,阮籍焉知礼法疏。”严武《巴岭答杜二见忆》(《全唐诗》卷二六一)则云:“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杜甫以阮籍自比,严武亦以阮籍比杜,“礼法疏”的阮籍在醉后说一句失礼的话,并不是太奇怪的事。杜甫虽比严武年长十四岁,但他入蜀后屡得严武之照顾,且曾入其幕为僚佐,于礼是不该以长辈自居的。事实上,杜甫在狂傲方面确实颇有乃祖遗风。杜审言曾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唐才子传》卷一)杜甫在“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少时就在文学上自视甚高:“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壮游》)在“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的困顿生活中也仍然气冲斗牛:“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正因为他狂傲,所以少时就树立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抱负,并且有勇气去攀登古典诗歌的高峰。
然而杜甫的性格中又有谨慎的一面。这不仅体现在他在政治生活中“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北征》)以及“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晚出左掖》)的小心翼翼,而且体现在他在诗歌创作中对前代乃至当代的诗人都采取虚心学习的态度(见本章第五节)。正因为他谨慎,所以他能踏踏实实地完成集诗歌之大成的历史使命。狂傲而又谨慎,这也许正是造物赋予杜甫的最佳性格。
人们在比较李、杜之异同时,总是强调李白的天才和杜甫的学力。其实,这两位诗人都是既才高八斗又学富五车的。
杜甫具有非凡的天赋。开元五年(717),年方六岁的杜甫观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五十年以后,诗人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一诗,生动、细致地回忆了公孙大娘的舞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一个六岁的儿童就能欣赏“浏漓顿挫”的舞蹈艺术且把鲜明的印象保留五十年,可见诗人是早慧且强记的。他在《壮游》一诗中说自己“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更可证明他诗才的早熟。一部杜诗,无异是一座诗歌艺术的宝库,没有过人的天才的话,是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建造这样一座宝库的。换句话说,杜诗本身的艺术造诣就是诗人天才的最好证明。
当然,杜甫更为人们称道的是他的学力。杜甫读书广博精深:“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他的自负之言,“群书万卷常暗诵”(《可叹》)虽是他对友人的称扬,其实也可看作他的夫子自道。读破万卷使诗人对前代的文学和学术有深刻的理解,是他全面借鉴前代文学遗产的前提,而更直接的结果则体现于成语典故的熟练运用。宋人号称读书广博,但他们对杜诗的用典则叹为观止。孙觉说:“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见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三○)黄庭坚进而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王琪则叹息说:“子美博闻稽古,其用事,非老儒博士罕知其自出。”(《杜工部集后记》,见《杜诗详注》附编)这些说法虽然稍嫌夸张,而且忽视了杜诗也善于运用俚语俗字的一面,但确实说出了人们读杜诗时的一种感受。中唐刘禹锡“尝讶杜员外‘巨颡拆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能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见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就是一个有名的例子。然而杜甫用典绝不是仅仅以多取胜,他在用典的具体方法上有许多独到之处。首先,杜甫善于熔铸成语以为己辞。宋人郭思云:“老杜诗学,世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观其诗,大率宗法《文选》,摭其华髓,旁罗曲采,咀嚼为我语。”(《瑶谿集》“熟精文选理”条)清人沈德潜更指出:“杜少陵经史并用。”(《说诗晬语》卷上)例如《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两句,借用《论语·述而》篇中“不知老之将至”与“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成句,又如《画鹰》中“毛血洒平芜”句借用班固《两都赋》中“风毛雨血,洒野蔽天”之语,都做到了妥帖自然,语如己出。其次,杜甫用典确切。由于诗人腹贮极富,所以他总是能选择最确切的典故,毫无凑合之感。例如《别房太尉墓》:“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上句用谢安好弈比方房琯好琴,房因宠爱琴客董庭兰而颇遭物议,故杜甫用此典暗示宰臣嗜好艺术无可非议,诚如仇兆鳌注云:“语出回护,而不失大体。”下句用春秋时吴季札挂剑徐君墓树之典,更切合别墓之题。最后,杜甫用典的手法灵活多变。所以尽管杜诗中用典很多,却没有呆板烦冗之弊。宋人林希逸指出,杜诗中“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渗合而用。”(《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三○)虽然分类稍嫌繁琐,但说出了杜甫用典手法多变的特点。这些手法中最为后人称道的是“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之法,宋人李颀《古今诗话》“用事如水中着盐”条云:
其他如宋蔡條《西清诗话》“老杜用事”条、清施补华《岘佣说诗》论“死典活用”条也分析了杜诗用典的这种手法。清人薛雪云:“杜浣花炼字蕴藉,用事天然,若不经意,粗心读之,了不可得,所以独超千古。”(《一瓢诗话》)显然,深厚的学力是杜诗艺术造诣的重要成因之一。
如果说杜甫是诗国中的凤凰的话,那么非凡的天赋与惊人的学力就是凤凰的一对翅膀。
斯人生于斯世,就义不容辞地承担了诗歌史上的“集大成”的使命。在后面的两章里,我们将看到杜甫为完成这个使命所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看到他在攀登古典诗歌顶峰的途中留下的一串串脚印。
本文选摘自《杜甫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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